第8章
冰冷的雨丝敲打着吉普车顶棚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车子最终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二层苏式小楼前,雕花的铁艺大门在雨夜里透出森严的气息。这就是军区大院里的陆家。
沈清月抱着自己那个单薄的蓝布包袱,跟在陆战北身后下车。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肩头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忐忑,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陆战北军装内袋的位置——那里,曾掏出过一份决定她命运的《结婚申请报告》。广播学院的介绍信在心口的位置,是她唯一的定心石。至于陆战北那份冰冷的检讨书,早已被她视为废纸。
苏晓慧则被陆战北小心地搀扶着下车,她身上只淋到少许雨丝,更多是沉浸在踏入“豪宅”的震撼和激动中。她看着宽敞明亮的门厅,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,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,下意识地就往陆战北挺拔的身后缩了缩,眸中充满了惊羡和憧憬。
客厅里,暖黄的灯光下,气氛却透着压抑。
陆建国(陆战北的父亲)放下报纸,沉声道:“回来了。”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门口,最终落在沈清月身上,带着一种审视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。他手里,正捏着一份折叠起来的、印着鲜红抬头的文件——正是那份陆战北传真回来的《结婚申请报告》副本!这份报告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坐立不安。
沙发另一端的陆老太太,缓缓摘下金丝边老花镜,眼皮都没抬,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冷淡的音节:“嗯。” 随即又拿起那本《红旗》杂志,仿佛眼前的一切远不如上面的社论重要。那份报告的内容,她也已知晓,心中只有对儿子擅作主张和被“胁迫”的愤怒。
为了沈清月和这份荒唐的报告,陆建国的妻子宋宜秋(陆战北的母亲)与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直接回了娘家。此刻她虽不在场,但那浓烈的反对情绪,如同无形的寒冰,弥漫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。
“奶奶,爸。” 陆战北的声音打破了沉滞。他将苏晓慧的包袱放在一旁,言简意赅地介绍:“这是沈清月同志,沈晓慧同志。” 他的目光在客厅扫视一圈,没看到母亲和小侄女的身影,眉头微蹙:“妈带着诗意睡了?” 他明知故问。
“嗯,学校临时派你妈去邻省交流几天,诗意也带去了。” 陆建国沉声道,目光却紧紧盯着陆战北,扬了扬手中的文件,语气带着压抑的质问,“战北,这份报告,是怎么回事?我需要一个解释!” 那份盖着红印的报告,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陆战北下颌线瞬间绷紧,眼神锐利地迎上父亲的目光,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:“爸,事急从权。报告已经提交,初步审核已过。具体情况,稍后我会向您单独汇报。” 他避开了沈清月瞬间变得苍白的脸,也忽略了沈晓慧眼中闪过的惊愕和一丝窃喜。那份报告,是他掌控局面、解决麻烦的方式,无需向任何人过多解释,尤其是此刻。
沈清月的心猛地一沉。那份报告……它果然存在,而且已经被陆家知道了!它像一个无形的枷锁,在她踏入陆家的第一步,就重重地压了下来。广播学院的梦想,似乎又被这冰冷的现实推远了一步。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。
陆建国的目光在儿子冷硬的脸和沈清月苍白的脸上来回扫视,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。十七年前,他在钱塘村附近执行任务,被毒蛇咬伤,命悬一线。是沈父将他从山林背回,采药救了他。那时,不满一岁的沈清月,粉雕玉琢,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,冲着他“咯咯”笑,软萌得让人心都化了。她还曾抱着沉重的搪瓷缸,奶声奶气地喊着“叔叔”,摇摇晃晃地想给他喂水,那份天真可爱,让当时膝下只有皮小子的陆建国稀罕得不得了。那份纯粹的喜爱与眼前这份冰冷的报告、儿子强硬的态度、以及宋宜秋的激烈反对交织在一起,让他心绪纷乱如麻。
“陆奶奶,陆叔叔,您们好。” 清泠泠的声音响起,如同珠玉落盘,瞬间打破了客厅因报告而更加凝重的气氛。
沈清月上前一步,微微鞠躬,姿态从容不迫。她额发微湿,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,非但不显狼狈,反而添了几分楚楚。最令人惊讶的是她那一口流利标准、不带丝毫乡音的普通话,吐字清晰圆润,语调温婉平和,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悦耳。这份镇定和出色的语言能力,让捏着报告的陆建国和冷眼旁观的陆老太太都再次感到意外。
“这次来北平上学,叨扰您们了,实在抱歉。”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,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和真诚,仿佛那份悬在头顶的报告与她无关。
这声音和仪态,让陆老太太不由得再次扶了扶老花镜,目光带着更深的审视:“你是……妹妹沈晓慧?”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,目光却瞟了一眼儿子和那份报告。
“陆奶奶,陆叔叔,我…我是沈晓慧。” 一旁的沈晓慧连忙开口,声音却细若蚊呐,带着浓重的乡音和难以掩饰的紧张,“我来北平念…念中专,给…给您们添麻烦了。” 她学着沈清月的话,却说得磕磕巴巴,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,眼神也忍不住飘向陆建国手中的报告。
陆建国眼中的探究更深了。这情形,与儿子在电话里描述的——骄纵蛮横、粗鄙无礼的沈清月,以及乖巧懂事的沈晓慧——截然不同!而眼前这个沈清月,在报告的压力下,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?
沈清月没有理会沈晓慧的局促和那份报告带来的低气压。她放下自己的小包袱,从那个不起眼的蓝布挎包里,珍重地取出两个印着朴素花纹的铁皮盒子。她双手捧着,轻轻放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,动作沉稳,脸上依旧是那份从容得体的浅笑:
“陆叔叔,承蒙您这些年对我们苏家的关照。三年前家乡大旱,要不是您寄来的十斤全国粮票,我和妹妹可能早就辍学了。这份恩情,我们全家都铭记在心。” 她的目光真诚地看向陆建国,刻意避开了他手中的文件,“这次能来北平上学,更是感激不尽。这是我和我娘,还有两位哥哥,凌晨三点就起来采摘、亲手炒制的明前茶,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,不成敬意,还请您和陆奶奶不要嫌弃。”
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,礼数周全。那凌晨采茶的细节,更是将这份“薄礼”的分量抬到了心意的高度。衬得一旁只会紧张抓衣角的沈晓慧,如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鬟,也暂时冲淡了那份报告带来的冰冷感。
陆建国的目光落在沈清月身上,复杂难言。有对往昔那个可爱小女娃的追忆,有对她此刻表现的赞许,有对那份报告的无奈,但更多的,是深深的探究。他再次看向陆战北,眼神里的询问更加直接:战北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在电话里说的,和眼前这个姑娘,真的是同一个人?这份报告,真是唯一的解决办法?
陆战北同样感到意外。这一路,沈清月说的都是带着乡音的方言,他从未听过她如此标准的普通话!这口音,绝非一朝一夕能练成!更遑论她此刻展现出的这份落落大方、不卑不亢的气度,以及在这份报告阴影下依旧能保持的镇定,哪里像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无知村姑?倒像是经历过风浪,心性坚韧之人!
然而,他眼底的深沉只是更加凝重。越是反常,越说明她伪装之深!烧信之事犹在眼前!那份报告,是他基于当时情况(舆论、沈家逼迫、她的“可疑”表现)做出的判断和掌控手段。他冷峻的眉眼微抬,看向沈清月的眼神,探究中带着更深的戒备和审视。他坚信,表象之下,必有龌龊。这份报告,至少在目前,是必要的枷锁。
“坐吧。” 陆老太太终于发话,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,带着上位者惯有的疏离,但目光也终于从报告上移开片刻,“吴妈,拿两条热毛巾来给姑娘们擦擦。”
“哎,来了!” 一个面容和善、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应声快步走来,手里拿着两条热气腾腾的白毛巾。她经过茶几时,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份放在陆建国手边的、印着红头的报告,心中了然,对沈清月投去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。
“谢谢吴妈。” 沈清月接过毛巾,目光真挚地看向这位陆家的保姆,声音温软地道谢。她能感觉到吴妈那短暂目光中的含义,心中微涩,但面上不显。
“哎哟,不谢不谢!姑娘快擦擦,别着凉了!” 吴妈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又懂礼数、处境却如此艰难的姑娘,听着她温温柔柔的声音,心里好感更增,也多了几分怜惜。
“谢…谢谢吴妈。” 沈晓慧也连忙接过毛巾,声音依旧怯生生的,努力想表现得乖巧,但眼神总忍不住瞟向那份报告。
吴妈看看沈清月(镇定、有礼、声音好听),又看看沈晓慧(紧张、小家子气、眼神飘忽),心里暗暗摇头。她应了一声,又麻利地给两人倒了杯热水,便转身去厨房热饭了。
沈清月用热毛巾仔细擦了脸和手,冰冷的指尖终于有了一丝暖意。她端坐在铺着凉席的实木靠背椅上,目光平静地掠过客厅的陈设:洁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张穿着不同年代军装、眼神锐利的军人照片,彰显着这个家庭的荣耀与传承。靠墙的棕红色柜子上,熊猫牌电视机和双卡录音机被洁白的蕾丝布盖着。蓝色叶片的“双马牌”电风扇在沙发前规律地左右摇摆。
这一切的“豪华”与“现代”,都与她无关。那份压在茶几上的《结婚申请报告》,像一块巨大的阴影,笼罩着她的未来。广播学院,那微弱的希望之光,似乎也变得遥远起来。她只是这里短暂而尴尬的、带着枷锁的过客。
陆战北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,军装笔挺,身姿如松。他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,如同探照灯一般,始终锁定在沈清月身上。从她进门时的从容应对,到那口标准的普通话,再到奉茶时的滴水不漏,以及面对那份报告时强装的镇定……这个女人身上的谜团和矛盾,似乎越来越深了。那份报告的红印,在灯光下,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掌控权。
沈清月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和报告带来的无形压力,如同芒刺在背。但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睫,安静地捧着那杯热水,仿佛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,是她此刻唯一能汲取的温暖。初到陆宅的第一夜,在无声的审视、冰冷的氛围、暗藏的敌意和那份盖着红印的报告阴影中,沉重地拉开序幕。窗外的雨,似乎下得更急了,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。
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