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猛地睁开眼,刺目的阳光透过梨树枝桠落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耳边是夏冬春尖利的嗓音,像一把钝刀在割着我的耳膜:“你这贱婢也配穿锦缎?
瞧瞧你那穷酸样,怕是连料子都认不全吧!”
我僵在原地,看着自己交叠在腹前的一双手。
那是一双年轻、光滑的手,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,指腹上没有半分常年握笔批阅奏折留下的薄茧。
这不是我那双经历过血雨腥风、染过朱批朱砂的手,倒像是刚入宫那年,在碎玉轩里笨手笨脚学做女红时的模样。
“夏姐姐,何必与我置气……”安陵容的声音怯生生的,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她瑟缩着后退一步,露出被撕破的衣袖,那料子是江南织造进贡的云锦,却被夏冬春扯出一道狰狞的口子。
阳光照在安陵容苍白的小脸上,她眼底的恐惧如此熟悉——像极了前世我在甘露寺看到的、那些被冻饿致死的小尼姑。
“华妃娘娘驾到——”周宁海拖长的唱喏声如同惊雷,在我头顶炸开。
我浑身一震,几乎是本能地伏下身去,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,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。
这疼痛如此真实,让我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几分。
我看见明黄的伞盖从月洞门那边转出来,华妃身着绯红蹙金绣凤袍,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款步走来。
她走得不快,鎏金护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,反射出冰冷的光。
我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。
这不是幻觉,也不是梦魇。
我真的回来了——回到了我初入宫的那一年,回到了夏冬春被赐一丈红的这一天。
“这是哪家的新人,如此不懂规矩?”
华妃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,像鞭子一样抽在夏冬春身上。
我偷偷抬眼,看见她凤眼微眯,落在夏冬春身上,又缓缓扫过我和安陵容。
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,我清晰地看见她腕间那只羊脂玉镯——玉质温润,光泽柔和,却在靠近内侧的地方有一道极细的裂纹。
我记得这道裂纹。
那是年羹尧打了胜仗后,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给她的礼物。
后来有一次,她因为年羹尧在奏折里写错了一个字,盛怒之下将玉镯砸在妆台上,就留下了这道裂纹。
当时她还哭了很久,说年羹尧功高震主,迟早要惹来祸端。
“回娘娘,”夏冬春显然被华妃的气势镇住了,声音都在发颤,“是……是新入宫的常在,夏氏……”华妃冷哼一声,没再理她,转而看向我:“你又是谁?”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里的腥甜,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、带着几分怯懦的声音回答:“臣妾甄嬛,忝居碎玉轩。”
说话间,我偷偷观察着华妃的反应。
她听到“甄嬛”二字时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随即又舒展开来。
很好,她还没有对我产生太多印象。
这正是我想要的。
“哦?
碎玉轩?”
华妃拖长了语调,上下打量着我,“看你这模样,倒是比旁边这位伶俐些。
方才是你在替她说话?”
我伏得更低了些,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恭顺:“回娘娘,臣妾不敢。
只是见娘娘凤仪万千,气度不凡,倒让臣妾想起了前日家父书信中提到的一件事。”
“哦?
你父亲还说了什么?”
华妃似乎来了兴趣,声音里多了一丝探究。
我知道,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。
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闪过,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信中提到的每一个字。
我抬起头,迎上华妃的目光,故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有些迷茫,像是在回忆:“家父说,西北大捷的军报送到京城那天,皇上对着年大将军的捷报看了很久,后来还叹了口气,说……说年大将军真是国之栋梁,只是……只是功高震主,须得格外谨慎才是。”
我特意将“功高震主”西个字说得很轻,像是怕被人听见,但又确保华妃能清楚地捕捉到。
话音刚落,我就看见华妃的脸色猛地一变。
她腕间的羊脂玉镯“当啷”一声撞在腰间的金镶玉带上,那道裂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惶,随即是浓浓的不悦和警惕:“放肆!
你一个小小常在,也敢妄议朝政?
是谁教你这些话的?”
我立刻低下头,做出一副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样子:“臣妾不敢!
臣妾只是……只是记错了,家父或许不是这么说的……臣妾愚钝,请娘娘恕罪!”
周宁海见状,立刻上前一步,扬起手中的鞭子:“大胆奴才!
竟敢在华妃娘娘面前胡言乱语,该当何罪!”
鞭子带着风声朝我抽来,我下意识地闭上眼。
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,反而听到华妃冷冷地说了一句:“罢了。”
我惊讶地睁开眼,看见华妃摆了摆手,示意周宁海退下。
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辨,有审视,有怀疑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忌惮。
“今日初入宫,不懂规矩也是有的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缓和了些,“都散了吧。
夏氏,你既如此喜欢惹是生非,便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,好好学学规矩。”
夏冬春吓得面无人色,瘫倒在地,嘴里不停地求饶。
但华妃理都没理她,转身带着众人离开了。
首到那明黄的伞盖消失在月洞门外,我才缓缓首起身。
安陵容怯生生地走到我身边,递给我一块帕子:“姐姐,你没事吧?
方才真是好险……”我接过帕子,触到她指尖的冰凉。
看着她眼中的感激和后怕,我心中五味杂陈。
前世,我和她也曾有过一段姐妹情深的时光,可最终还是走到了反目的地步。
这一世,我还能相信她吗?
“我没事。”
我对她笑了笑,将帕子还给她,“倒是你,衣服都破了,快回去换一件吧。”
安陵容点点头,又看了我一眼,这才转身离开。
我站在梨树下,看着满地的落花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甜香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华妃身上的苏合香气。
我抬起手,看着那只年轻的、光滑的手,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我真的回来了。
从甘露寺的枯井边,从死亡的边缘,回到了这个充满了机遇和危险的起点。
前世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闪过:被灌下红花时的剧痛,失去孩子时的绝望,家族被抄时的崩溃,还有最后在甘露寺里,那个寒冷的雪夜,我用碎玉簪划破手腕时的决绝……那些痛苦和屈辱,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灵魂深处。
而现在,我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。
“小主,您怎么还在这里?”
流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一丝焦急,“方才可吓死奴婢了,幸好华妃娘娘没有为难您。”
我转过身,看着流朱那张年轻而熟悉的脸,心中一暖。
流朱,我忠实的侍女,前世为了保护我,被活活打死。
这一世,我定要护她周全。
“没事了,”我对她笑了笑,“我们回碎玉轩吧。”
走在回碎玉轩的路上,我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。
亭台楼阁,花草树木,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,却又显得格外新鲜。
我知道,每一个角落,每一个人,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陷阱。
回到碎玉轩,我径首走到妆台前。
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,眉不画而黛,眼如水杏,肌肤胜雪,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和灵气。
这是十七岁的甄嬛,还没有经历过深宫的磋磨,眼神里还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懵懂。
可我知道,这张脸下,藏着一颗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心。
“小主,您脸色不太好,是不是累着了?”
流朱端来一盆温水,关切地问。
我接过毛巾,擦了擦脸,冰凉的水温让我更加清醒。
“流朱,”我看着镜中的自己,缓缓开口,“去把我那盒螺钿棋子拿来。”
流朱愣了一下,但还是听话地去了。
我坐在妆台前,拿起一支眉笔,对着镜子慢慢描眉。
笔尖划过皮肤,带来细微的触感。
我看着镜中逐渐清晰的眉形,那是前世我成为熹贵妃后常用的眉形,凌厉而张扬。
“小主,您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了。”
流朱将棋盒放在桌上,忍不住说道。
我放下眉笔,转过身看着她,微微一笑:“哦?
哪里不一样了?”
流朱挠了挠头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奴婢也说不上来,就是觉得……小主的眼神,好像变了很多,看着有些……让人害怕。”
我心中一凛,随即又释然了。
经历了那么多,眼神又怎么可能不变?
“许是今日受了惊吓吧。”
我轻描淡写地说道,打开棋盒,取出一枚黑子,握在手中。
棋子触手冰凉,光滑圆润,却让我想起了前世那些在棋盘上纵横捭阖的日子。
“流朱,”我看着棋盘,缓缓说道,“你说,这宫里的日子,像不像一盘棋?”
流朱不解地看着我:“小主,奴婢不懂。”
我将黑子放在棋盘中央,轻轻一按:“你看,这棋盘就是这紫禁城,这些棋子就是宫里的每一个人。
皇上是执棋者,而我们,都是他手中的棋子。”
流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我拿起一枚白子,放在黑子旁边:“可有时候,棋子也可以自己执棋。”
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落在棋盘上,将黑白两子照得格外分明。
我看着那枚黑子,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,任人摆布,最终落得个悲惨的下场。
而那枚白子,就是现在的我,带着前世的记忆,重新回到了这盘棋的起点。
“流朱,”我抬起头,看着她,眼神坚定,“从今往后,这盘棋,我要自己来下。”
流朱被我眼中的光芒震慑住了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我知道,我的重生之路,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。
前方的路必定充满荆棘和危险,但我无所畏惧。
那些曾经伤害过我、背叛过我的人,那些高高在上、视人命如草芥的人,我会一个一个地讨回来。
我轻轻抚摸着掌心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前世握碎玉簪时的刺痛。
但我知道,这点痛算什么?
比起前世所受的苦难,这又算得了什么?
“小主,您看这是什么?”
流朱从棋盒底下拿出一张小小的素绢,上面用丝线绣着一个“忍”字。
我接过素绢,指尖触到那细密的针脚,心中一酸。
这是我刚入宫时绣的,那时父亲写信来,让我凡事忍让,方能在宫中立足。
可前世的忍让,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伤害。
“忍”字,从今往后,将不再是我的座右铭。
我将素绢紧紧攥在手中,感受着那布料的柔软和坚韧。
“流朱,”我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盛开的梨花,“去打盆水来,我要重新梳妆。”
流朱应声而去。
我看着镜中的自己,缓缓勾起嘴角。
十七岁的脸庞上,露出一抹与年龄不符的、冰冷而决绝的笑容。
华妃,皇后,皇帝……所有的人,都等着吧。
这一世,我甄嬛,回来了。
带着地狱的业火,带着满腔的恨意,我要让这朱墙之内,血债血偿!
窗外的梨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,像一场盛大的葬礼,埋葬过去的那个天真烂漫的菀常在。
而我,将在这落花之中,涅槃重生,化身为最锋利的刀,最狠毒的棋,掀起这朱墙之内的惊涛骇浪。
我的棋局,己经开始落子。
而第一个目标,就是那高高在上、不可一世的华妃娘娘。
年羹尧的“功高震主”,将是我敲开这盘棋的第一颗子。
我拿起眉笔,在镜中勾勒出更加凌厉的眉形。
从今往后,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吟诗作对的菀常在,我是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,是这紫禁城未来的主人。
碎玉轩的梨花,见证了我的重生。
而这朱墙之内的血雨腥风,也将由我亲手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