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，雾气像惨白的裹尸布缠着山路。
狗娃扒着李家歪斜的门框，眼巴巴望着。
李婶枯瘦的手猛地收紧，把小孙子勒进怀里，干瘪的嘴唇哆嗦着，一个字也吐不出，只有刻骨的恐惧在皱纹里深陷。
“别问了，狗娃。”
隔壁张头的声音像破锣，他佝偻在门槛阴影里，浑浊的眼珠盯着墙角一把蒙了厚灰的柴刀，刀柄早被摩挲得油亮，“回不来的…都回不来的…”陈家庄，像被群山随手丢弃在贫瘠褶皱里的几间破茅屋。
死寂，沉甸甸压在头顶。
不是安宁，是活气被抽干后的冰冷余烬。
篱笆歪斜，蔫黄的菜苗半死不活。
院里坐着的，多是白发稀疏、眼神浑浊如蒙厚翳的老人，石像般沉默。
偶有孩童依偎，眼神也过早染上麻木。
青壮？
凤毛麟角。
仅存的一两个，不是蜡黄病容，就是拖着残腿，眼里只剩下认命的灰烬。
恐惧，像冰冷的根，深扎进人心。
这些年，但凡有点力气、心头还有丝火苗的后生，或是饿红了眼钻进寂静岭深处寻活路，或是壮着胆想翻过那隔绝生路的山梁……十有***，就像被沉默的山岭一口吞了，尸骨无存。
无声无息，连片衣角都没留下。
留下的，只有绝望干涸的老人，和狗娃这样在死亡阴影里懵懂长大的孩子。
“鬼村！”
这绝望的名号在死水里发酵。
老人们凑在阴影里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山里精怪吃人？”
“雾里有勾魂的‘仙人’？”
“还是…村子受了诅咒？”
无形的恐慌，毒藤般缠紧每个活人的心脏。
在这片绝望泥沼里，陈有生和爷爷陈守拙，算得上“完整”。
至少，他们还能互相依偎，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丝微弱的暖。
干瘦如老藤的陈守拙，是陈有生在黄连般苦水里唯一的浮木，也是这垂死村庄里，少数还能动弹的支撑。
他是庄里唯一的“先生”，草药郎中，也懂点风水门道。
“吱呀——”破旧的院门被推开。
陈守拙佝偻着背，背着半筐沾泥带露的草根树皮回来了。
那双布满老茧、刻满山石旧痕的手，仿佛生来就认得长在崖缝石棱里的活命草。
昏暗油灯下，他分拣晾晒。
清苦辛辣混着泥土霉味和灶火的烟火气——这复杂气味，是陈有生“家”的烙印，也是死气沉沉中一丝顽强的生息。
“陈先生…咳咳咳…”隔壁王婆咳得撕心裂肺，被孙子搀着挪进来，颤巍巍递上两个攒了许久的鸡蛋。
陈守拙浑浊的眼扫过老伙计枯槁的脸，扫过孩子怯生生的大眼睛，默默接过，转身捣药熬煮，一言不发。
爷爷的手粗糙变形，却出奇灵巧。
几根柔韧藤条在他指间翻飞，很快变成结实的筐篓。
油灯摇曳，秃刃刻刀在干桃木上专注游走，刻出繁复的驱邪符纹。
“有生啊，”他摩挲着纹路，声音沙哑，“莫当真，安人心的把戏。”
更多时候，这双枯手会小心抚过陈有生因饥饿根根凸起的肋骨，或耐心缝补他山上剐破的粗布衣，针脚细密。
“有生啊，”爷爷的声音粗粝，却像灶膛余烬透着暖，“人活一世，草木一秋。
莫怨天，活着，喘气，看日头升落，就是福分。”
浑浊的目光常越过陈有生，投向灰暗远山，悠远深邃，藏着疲惫与固执的平静。
他带陈有生进山，教他认救命草，识毒物；讲些“风水流转”、“地气生灭”的道理。
深夜里，当整个庄子死寂，爷爷独坐门边，对着冰冷繁星喃喃低语：“星轨偏移…气机紊乱…时痕加深…”声音里是陈有生听不懂的忧虑。
少年觉得，爷爷的目光像在俯瞰整个被遗忘的陈家庄，翻涌着悲悯和沉重的了然。
寒冬挤在硬板破絮下依偎取暖；爷爷从怀里掏出藏了许久的半个烤野薯，不由分说塞过来；摔伤时，爷爷笨拙地敷药，讲起山精故事…爷爷是陈有生头顶残破却固执的屋檐，是冰冷世间唯一的暖炉。
看着村里老人如枯叶凋零，孩子眼神空洞，陈有生心底的依赖和对“失去”的恐惧，如藤蔓疯长，沉甸甸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然而——一场倒春寒的阴雨，像冰冷毒蛇，钻入了陈守拙早被岁月榨干的身体深处。
年轻时透支的根基和为封印某物付出的惨重代价，在湿冷中猛烈爆发。
再灵的草药也压不住骨髓深处渗出的冻魂寒意；再精妙的风水也调动不了他枯竭如荒漠的生机。
死亡的阴影吞噬了茅屋。
豆大的油灯结着焦黑灯花，昏黄光线在冷风中狂舞，将爷孙俩扭曲的影子投在发黄土墙上。
熟悉的草药香被浓重的病气取代——***、汗酸、污秽与绝望的味道。
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破风箱。
陈守拙躺在冰冷土炕薄草上，瘦脱了形，颧骨如刀削高耸，眼窝深陷如黑洞，皮肤蜡黄松弛紧裹骨架。
生命之火如风中残烛。
只有望向炕边死死守着的孙子时，浑浊眼中才艰难透出一点微光。
陈有生首挺挺跪在冰冷泥地上，双手死死攥着爷爷冰凉枯槁的手。
他浑身剧颤，牙齿打颤，嘴唇咬白，眼中只剩无边恐惧和冰冷的黑色绝望潮水。
他能清晰感觉到，爷爷的生命正飞速流逝，像指间抓不住的流沙！
屋外，整个庄子死寂，只有冰冷的雨声哗啦敲打，如同丧钟。
“鬼村”在哀悼又一根支柱的崩塌。
“爷…爷爷…”喉咙嘶哑破碎。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——爷爷走了，他在这冰冷世间，这绝望的“鬼村”，就真的一无所有了。
黑暗己张开巨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