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凤命
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,新开的“天机阁”却门庭冷落,与周遭商铺的热闹格格不入。
黑檀木的匾额高悬,笔锋遒劲的“天机阁”三字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。
厚重的帷幕垂落,将内里的一切遮掩得严严实实,只留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清冽如雪松的冷香逸散出来,在喧嚣的市井气息中,显得孤高而神秘。
阁内光线幽暗。
一方巨大的紫檀木卦盘几乎占据了小半地面,盘上星宿罗列,以金丝银线勾勒,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光。
沈凝穿着一身宽大厚重的玄色斗篷,兜帽深深罩下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个苍白精致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。
她端坐于卦盘之后,身形在宽袍遮掩下显得异常瘦削单薄。
斗篷的阴影里,那双曾经澄澈如水的眸子,此刻却幽深如寒潭古井,不起半分波澜,只余一片死寂的冷。
她指间捻着一枚温润的古玉棋子,无意识地摩挲着。
指尖的伤口尚未痊愈,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细微的刺痛,却让她异常清醒。
棋子冰凉的触感仿佛能渗入骨髓,与阁内弥漫的冷香一起,压制着胸腔里那头名为仇恨的、随时可能咆哮而出的凶兽。
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,伴随着马车停驻的轻响。
声音越来越近,最终停在紧闭的阁门前。
“大人,此地透着古怪,恐非善地……”一个护卫的声音带着迟疑。
“闭嘴!”
另一个声音响起,刻意压低,却难掩其中一丝压抑的激动和志在必得。
这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针,瞬间刺穿了沈凝耳膜!
陆峥!
即使隔着厚重的门扉,沈凝也能清晰地勾勒出他此刻的模样——必定是穿着他最爱的月白云纹锦袍,腰束玉带,脸上挂着那副永远温文尔雅、无懈可击的虚伪笑容。
这声音,曾在她耳边诉说过多少缠绵情话,也曾在她被灌下毒酒时,吐出最温柔也最致命的判决。
沈凝捏着棋子的指尖猛地收紧,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。
尖锐的棱角几乎要刺破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。
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,几乎要将她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。
她需要死死咬住下唇,才能抑制住那想要冲出去,用指甲、用牙齿、用一切能用的东西撕碎那张伪善面孔的冲动。
兜帽的阴影下,她的唇角却极其缓慢地,向上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。
猎物,终于来了。
门轴发出轻微而滞涩的“吱呀”声,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。
一丝属于外界的、带着尘嚣的日光斜斜地挤了进来,短暂地撕裂了阁内的幽暗。
陆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
他果然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,身姿挺拔,玉带束腰,面如冠玉,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矜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。
他先谨慎地扫视了一眼幽暗的室内,目光触及那巨大的紫檀卦盘和其后深不可测的玄色身影时,瞳孔微微一缩,随即脸上迅速堆砌起最得体的、带着谦逊与敬意的笑容。
他侧身而入,反手轻轻合上门扉,将随从隔绝在外。
室内瞬间又恢复了那种与世隔绝的幽深寂静,只剩下一种无形的、令人心悸的压力在无声蔓延。
陆峥几步上前,在距离卦盘五步之遥处停下,姿态放得极低,对着那卦盘后模糊的身影,深深一揖到地。
“在下陆峥,冒昧打扰先生清修。”
他的声音清朗温润,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气度,每一个字都仿佛精心打磨过,“久仰‘无妄先生’神机妙算之名,如雷贯耳。
今日斗胆前来,实因心中有一大惑,关乎前程气运,日夜悬心,寝食难安。
万望先生慈悲,指点迷津,陆峥必倾其所有,以报先生恩德!”
他保持着作揖的姿势,头微微低垂,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。
然而沈凝透过兜帽垂下的缝隙,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下,那双看似谦卑的眼中一闪而过的、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算计与贪婪。
沈凝没有立刻回应。
阁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只有那清冷的雪松香气,在幽暗中无声流淌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
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在陆峥紧绷的神经上。
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,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,后背的锦袍也微微绷紧。
那卦盘后的人影,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,散发着无形的威压,让他引以为傲的世家气度在这绝对的沉寂面前,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。
沈凝缓缓抬起手。
宽大的玄色袍袖滑落一截,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袖口和一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。
那只手瘦可见骨,指节分明,指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。
她拈起卦盘边缘一支细长的朱砂笔。
笔尖饱蘸鲜红如血的朱砂。
然后,她悬腕,落笔。
没有看陆峥一眼。
朱砂笔尖落在光滑的卦盘边缘,笔走龙蛇,发出极其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一个个古老、扭曲、如同鬼画符般的赤红文字在深色的紫檀木上缓缓浮现。
那字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谲和邪性,仿佛不是书写,而是某种远古的诅咒在流淌。
陆峥屏住了呼吸,眼睛死死盯着那些不断出现的赤红符文,心跳如擂鼓。
汗水沿着鬓角滑落,他也浑然不觉。
终于,笔停。
最后一笔落下,朱砂如血,凝而不散。
沈凝依旧没有开口。
她只是用那支朱砂笔的笔杆尾部,极其随意地,在卦盘上某个特定的符文上,轻轻一点。
“笃。”
一声轻响,在死寂的阁中,却如同惊雷炸响!
陆峥猛地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凝所指的位置。
那是一个由数个扭曲符文组合而成的复杂图案,朱砂鲜红刺目。
沈凝终于开口了。
声音从兜帽深处传出,低沉、沙哑、冰冷得不带一丝活人的温度,仿佛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:“天机晦暗,龙蛇起陆。
真凤隐于渊,其血泣鸣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冰锥,砸在陆峥心上。
他身体微微前倾,急切地追问:“先生!
此解何意?
真凤…在何处?
如何…如何寻得?”
沈凝兜帽下的目光,如同冰封的深渊,无声地锁在陆峥那张因激动和贪婪而微微扭曲的俊脸上。
她缓缓放下朱砂笔,双手拢入宽大的袍袖中,指尖在袖内冰冷的玄令上用力一掐,借那痛楚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。
“城西二十里,”那沙哑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,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九幽地狱中挤出,带着令人骨髓生寒的诡秘,“乱葬岗西,荒村断壁之下。”
陆峥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,眼睛亮得惊人,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。
沈凝的声音毫无起伏,继续道:“寻一孤女,形销骨立,眉间带煞,左腕有赤痕如烙。”
她顿了顿,兜帽的阴影似乎更深沉了几分,“剜其心口肉,剔其脊骨,取心头热血,温养你贴身之玉。
七七西十九日,昼夜不离其身。
待玉色转赤,隐现凤纹……命格自成。”
“剜…剜肉剔骨?”
陆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饶是他心机深沉,乍闻如此酷烈邪异的“秘法”,也不禁骇然失声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嗯?”
沈凝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、带着金属质感的冷哼。
她微微抬了抬下巴,兜帽阴影下,那毫无血色的薄唇似乎弯起一个讥诮到极致的弧度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缓缓抬起了拢在袖中的手。
那只苍白的手,在幽暗的光线下,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寒霜。
她五指微张,对着卦盘上刚刚写下的、那一片赤红如血的诡异符文,虚虚一抓!
无声无息。
然而,就在陆峥惊骇的注视下,卦盘上那些鲜红刺目的朱砂符文,竟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!
丝丝缕缕的红光,如同有生命的血线,从符文中剥离、升腾,在她虚握的五指间缭绕、汇聚!
刹那间,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煞气,如同实质的潮水,猛地充斥了整个幽暗的空间!
空气仿佛凝固了,刺骨的寒意穿透锦袍,首透骨髓。
陆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,头皮瞬间炸开,浑身的汗毛倒竖!
他仿佛听到了无数怨魂在耳边凄厉哀嚎,眼前甚至出现了尸山血海、白骨累累的恐怖幻象!
“呃!”
陆峥闷哼一声,踉跄着后退一步,脸色惨白如纸,额上冷汗涔涔而下,看着沈凝那只虚握的手,如同看见了来自地狱的魔爪,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敬畏。
红光倏地收敛,煞气消失无踪。
卦盘上的符文依旧鲜红,却恢复了死物的沉寂。
阁内再次陷入死寂。
只有陆峥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,在幽暗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沈凝缓缓收回手,重新拢入袖中。
那沙哑冰冷的声音,不带一丝波澜地响起,如同宣判:“真凤之命,岂是凡俗可窃?
不行非常之法,不历刮骨之痛,如何逆天改命?
此乃唯一法门。
信与不信,由你。”
她微微侧过身,不再看陆峥一眼。
宽大的玄色斗篷将她整个人包裹,重新化作一尊沉默冰冷的雕像,仿佛刚才那掌控邪异符文、引动无边煞气的可怖景象,只是陆峥的一场噩梦。
陆峥僵立在原地,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内衫。
他看着卦盘上那依旧刺目的血色符文,又看看那深不可测的玄色身影,脸上的血色褪了又涨,眼神剧烈地挣扎着。
恐惧、贪婪、对权力的极致渴望……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、撕扯。
最终,那名为野心的毒火,彻底压倒了恐惧。
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狠戾。
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对着沈凝的背影,再次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嘶哑:“陆峥……谨遵先生法旨!
大恩大德,没齿难忘!”
说完,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,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,几乎是踉跄着,转身迅速拉开厚重的帷幕,身影仓惶地消失在门外刺目的天光之中。
厚重的帷幕落下,重新隔绝了内外。
阁内,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。
那丝清冽的雪松冷香,似乎也被刚才那股阴寒煞气冲淡了。
沈凝依旧保持着侧身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宽大的兜帽下,她缓缓地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方才强行催动那点微末的玄门引煞之术,几乎抽干了她本就虚弱不堪的精力,胸口翻涌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。
“噗!”
一口暗红的血,猛地喷溅在身前冰冷的紫檀卦盘上!
点点猩红,落在那些朱砂绘就的诡异符文之间,如同地狱之花骤然绽放,妖异而凄厉。
血腥气瞬间在冷香中弥漫开来,带着浓烈的死亡味道。
沈凝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,她猛地伸手撑住沉重的卦盘边缘,才勉强稳住没有栽倒。
指尖的伤口再次崩裂,温热的血顺着苍白的指缝渗出,滴落在卦盘上,与那口心头血混在一起。
她剧烈地喘息着,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。
兜帽的阴影掩盖了她此刻的狼狈,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,泄露着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。
然而,当沈凝再次睁开眼时,那双幽深的眸子里,却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,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、近乎毁灭的冰冷火焰!
她抬起手,用沾着血的指尖,一点点抹去唇边的血迹。
动作缓慢而用力,如同在擦拭一件精致的瓷器。
一抹极致冰冷、极致疯狂的笑意,终于在她毫无血色的唇边,彻底绽开。
如同冰原上盛开的血色曼陀罗,妖冶,剧毒。
“剜肉剔骨……心头热血……”她低声呢喃,沙哑的声音在空寂的阁内回荡,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,“陆峥,沈月……好好享用我送你们的这份‘大礼’吧。”
“这才……刚刚开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