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煤烟、汗酸、排泄物以及某种油脂***的混合恶臭,粗暴地塞满了我的鼻腔和喉咙。
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纸,刮得气管生疼,带起一阵剧烈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。
这咳嗽声并非孤例,它立刻融入了周围此起彼伏、同样稚嫩而痛苦的咳嗽交响曲中。
我猛地睁开眼,剧痛并非来自手术缝合的头皮,而是全身骨头仿佛被拆开又草草装回的钝痛,以及皮肤上无数细密的刺痛。
视野模糊了片刻才聚焦。
不是无菌病房刺眼的白光,是昏暗、摇曳的油灯光晕,勉强驱散着巨大的、幽深厂房里浓稠的黑暗。
高耸的铸铁梁柱如同史前巨兽的肋骨,支撑着布满蛛网和煤灰的屋顶。
空气中漂浮着密集的尘埃颗粒,在昏黄的光线下像永不停歇的灰色雪暴。
巨大的阴影在墙壁上扭曲、跳跃,是那些沉默而庞大的机械——纺织机,蒸汽驱动的庞然大物,发出震耳欲聋、永无休止的咆哮。
齿轮咬合的嘎吱声、皮带抽打的啪啪声、飞梭高速穿行的尖啸声、蒸汽阀泄压的嘶嘶声……汇合成一股足以碾碎理智的声浪洪流,持续撞击着我的耳膜和大脑。
我正躺在一堆冰冷的、沾满黑色油污的煤渣上。
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粗糙、肮脏、散发着霉味的亚麻布片,勉强蔽体,磨得皮肤生疼。
脚上是破烂的草鞋,冻得早己麻木。
“装死?
你这懒惰的猪猡!”
一声粗暴的吼叫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袭来。
啪!
皮鞭狠狠抽在我的背上,***辣的剧痛瞬间炸开,让我蜷缩起来,发出一声闷哼。
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、身材粗壮的工头站在我面前,脸上横肉虬结,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。
他挥舞着皮鞭,唾沫星子喷溅:“起来!
给我滚到珍妮机那边去!
今天纺不完三磅棉纱,你就别想领那半个便士的烂土豆!”
我……林深?
小林总?
恋空虚拟世界的代言人?
昨天还在全球首播的聚光灯下展示价值百万的神经感应头盔……此刻,在这个充斥着噪音、恶臭、非人劳役的地狱里,成了一个被鞭子驱赶的……童工?
荒诞和冰冷的现实像两把冰锥刺入心脏。
我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发现这具身体虚弱得可怕,西肢酸软无力,头晕目眩。
刚才那阵剧烈的眩晕和耳边尖锐的虫鸣……那不是发布会事故的后遗症,而是穿越时空的撕裂感!
父亲的金表倒转,伤口飘出的煤灰气味,监护仪显示的蒸汽机零件……那并非幻觉!
“快!
磨蹭什么!”
又一鞭子作势欲抽。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
我咬着牙,用尽全身力气,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踉跄着跟上工头粗暴的推搡。
视野扫过整个巨大的车间:一排排轰鸣的机器前,站满了和我一样瘦小的身影。
他们穿着同样破烂的衣服,脸上覆盖着厚厚的煤灰,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,眼神空洞麻木,如同流水线上被磨损的零件。
许多孩子的手指被纱线勒得变形,渗着血丝;有的孩子困得站着打盹,稍一停顿就会被监工的鞭子唤醒;咳嗽声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。
我,林深,成了他们中的一员。
我被推搡到一台巨大的、不断喷吐着蒸汽和水汽的“珍妮纺纱机”前。
复杂的飞梭在横档间疯狂穿梭,发出刺耳的尖叫,卷起的气流带着湿热的棉絮扑面而来。
一个看起来不过***岁、满脸煤灰、缺了颗门牙的男孩麻木地指了指旁边堆得像小山一样、沾着污渍的粗棉卷,又指了指机器上高速旋转的纱锭。
没有语言,只有动作。
这就是工作:一刻不停地续棉卷,接断头,防止飞梭卡死,收集纺好的纱线,再搬运沉重的棉卷……动作稍慢,飞梭崩断的线头就会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手上,或者被高速旋转的部件卷住,后果不堪设想。
而监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,永远在狭窄的过道里逡巡。
我笨拙地模仿着旁边孩子的动作。
粗糙的棉絮刺入指缝,高速旋转的纱锭边缘冰冷锋利,蒸汽喷口时不时喷出的滚烫水汽吓得我猛地缩手。
汗水(或者油污?
)混合着煤灰流进眼睛,刺痛难忍,却连擦一下的空隙都没有。
巨大的噪音持续轰炸着神经,让发布会现场的尖叫和爆炸声在记忆里再次回响,头疼欲裂。
手臂很快就酸痛得抬不起来,腰背如同断裂。
饥饿感像野兽一样噬咬着胃袋。
那半个便士的烂土豆……成了支撑这具身体熬下去的唯一念想,卑微得令人绝望。
这与我在澳门赌场一掷千金的豪奢、在发布会上宣称“用科技消灭阶级”的傲慢,形成了地狱般的讽刺。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”旁边那个缺门牙的男孩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,小小的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,脸憋得发紫。
他试图继续操作,手却抖得厉害。
“小杂种!
停下机器就是浪费老板的蒸汽!”
监工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,鞭子毫不犹豫地抽了下去。
啪!
啪!
男孩瘦弱的背上瞬间多了两道血痕,他痛得惨叫一声,倒在地上抽搐,咳得更厉害了,甚至咳出了带血的痰沫。
“拖到墙角去!
别死在机器旁边碍事!”
监工冷酷地命令旁边的孩子,像在清理一堆垃圾。
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冲上我的头顶,压过了恐惧和虚弱。
我想冲上去,想怒吼,想用发布会上的口才斥责这非人的暴行!
但身体刚一动,剧烈的眩晕再次袭来,眼前发黑。
同时,右手掌心传来一阵熟悉的、灼烧般的刺痛!
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。
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,我摊开脏污的右手。
掌纹中渗出的不再是鲜血,而是粘稠的黑色油污。
而原本就存在的齿轮状纹路,此刻在油污的浸润下,显得更加清晰、深刻,甚至……在皮肤下微微凸起,仿佛真的有一枚枚微小的、冰冷的金属齿轮在缓缓转动。
它们散发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、冰冷的、机械的质感。
就在我凝视掌心的诡异纹路时,一阵更加清晰、更加密集的咳嗽声浪潮般涌来。
那声音……那声音与我在医院昏迷前,意识消散之际听到的、那“三百个小孩的呜咽”一模一样!
它们不再遥远模糊,而是近在咫尺,充满了这间地狱工厂的每一个角落,与机器的轰鸣交织在一起,沉重地敲打着我的灵魂。
我猛地抬起头,目光穿透弥漫的煤灰和蒸汽,望向厂房深处那巨大、沉默、如同怪兽心脏般不断搏动的锅炉房方向。
那里是轰鸣声的源头,也是滚烫蒸汽的来源,更是……这无数童声咳嗽的起点。
灼热的气流带着煤灰扑面而来,带着某种不祥的召唤。
冰冷的齿轮在掌心无声转动,仿佛在倒计时。
维多利亚时代的煤灰风雪,才刚刚开始啃噬我的骨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