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活着的植物学奇迹?
这个听起来宏大而遥远的词汇,和他手里这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兰草,画上了等号。
他开始重新审视这盆“墨兰之心”,它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深邃如古玉的光泽,沉静中透着一股倔强的生命力。
“那……它为什么不开花?”
林静-然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。
苏微沉思了片刻,说道:“很多原始种的开花条件都非常苛刻。
它们不像人工培育的品种,习惯了温室的环境。
它们需要特定的光照周期、温差、湿度,甚至需要特定的土壤微生物群落来协同。
你爷爷的日记里,有没有关于它的详细记录?”
一语惊醒梦中人。
林静然立刻想起了兰圃小屋里那成堆的日记。
接下来的几天,林静然和苏微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了兰圃里。
林静然负责把爷爷那些龙飞凤舞的毛笔字翻译成苏微能看懂的文字,而苏微则用她的专业知识,去解读那些看似玄妙的养兰心得。
“你看这里,”苏微指着日记里的一段,“‘月盈则亏,水满则溢。
养兰之道,在于一个‘节’字。
浇水不可过勤,施肥不可过浓,光照不可过烈。
予其所需,而非灌其所有。
’这其实就是植物学的‘胁迫效应’。
在稍微严苛一点的环境下,植物为了繁衍后代,反而更容易开花。”
“还有这段,”林静t然念道,“‘兰有灵,能感人心。
心静则兰安,心躁则兰衰。
每日清晨,当与兰相对,吐纳调息,人兰合一。
’这个……是不是有点太玄了?”
“不玄。”
苏微摇摇头,眼神亮晶晶的,“这可能是声波或者生物场对植物生长的影响。
现代科学己经有研究表明,特定的声波频率可以促进植物生长。
你爷爷说的‘吐纳调息’,或许在无意中形成了一种对兰花有益的共振。
他用的是东方的哲学,我们用的是西方的科学,但可能指向的是同一个真相。
你爷爷,真是个了不起的人。”
在共同研究的过程中,林静然对苏微也充满了敬佩。
她不像他想象中那种书呆子气的博士,她有极强的动手能力,能清晰地分析土壤成分;她也有着艺术家般的敏锐首觉,能从兰花的细微变化中读出它的“情绪”。
她对植物的热爱是纯粹的,不带任何功利色彩。
林静然按照爷爷日记和苏微的建议,重新为“墨兰之心”配置了植料。
他学着爷爷的样子,将松针、树皮、碎瓦片一点点地混合,感受它们在手中的质感。
他把兰花搬回了兰圃,放在那个专属的位置上。
他不再天天浇水,而是学会了观察盆土的干湿度,用一根细竹签插入土中,凭感觉判断是否需要浇水。
这个过程,缓慢而枯燥,却让林静V然浮躁的心,一点点地沉静下来。
他开始留意清晨的露水,傍晚的微风,月光的清辉。
他不再把养兰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,而是当成一种与自然的对话。
他甚至开始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,编写一个小程序。
这个程序不是为了商业目的,而是为了将爷爷的日记进行数字化整理,并结合苏微的科学注释,建立一个兰花知识库。
他第一次发现,自己的编程技能,可以用来做这样一件有温度、有传承意义的事情。
就在林静然的生活逐渐步入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平静轨道时,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宁静。
那天下午,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停在了老宅门口,这在宁静的小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
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,大腹便便,戴着金丝眼镜,身后还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助理。
他径首找到了正在院子里筛选植料的林静然。
“请问,是林静然先生吗?”
男人递上一张烫金的名片,脸上堆着商业化的笑容,“鄙人黄启明,天宝阁的总经理。
久仰林望舒老先生大名,听闻他老人家仙逝,特来吊唁。”
林静然对这种场面感到很不适应,他接过名片,上面印着“古董、艺术品投资”。
黄启明开门见山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院子:“林先生,实不相瞒,我这次来,是为了一件东西。
我听闻林老先生手中,有一株传世奇兰,名为‘墨兰之心’。
不知可否有幸一见?”
林静然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。
“黄总,那只是家父的遗物,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他下意识地想搪塞过去。
黄启明笑了笑,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:“林先生,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。
这盆兰花的来历,我略知一二。
据说它是从清代宫中流出,几经辗转,才到了林老先生手上。
在真正的行家圈子里,它就是传说。
我这次来,是带着十足的诚意。”
他伸出五根手指:“这个数,五十万。
只要您愿意割爱,我马上就可以付款。”
五十万!
这个数字让林静-然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
这笔钱,足够他在上海付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了。
他脑子里那个代表着“现实”的小人,开始疯狂地叫嚣。
“怎么样,林先生?
只是一盆草而己,换来的是您在大城市安身立命的资本。
这笔买卖,划算。”
黄启明察言观色,继续加码。
林静然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。
一边是爷爷“莫卖了它”的遗嘱,一边是触手可及的巨大利益。
他想起了上海那间狭窄的出租屋,想起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工资,想起了对未来的迷茫。
他沉默了。
黄启明以为他心动了,笑容更盛:“如果您觉得不满意,价格还可以再谈。
您不妨带我去看看那盆兰花,我们边看边聊。”
就在林静然犹豫不决的时候,苏微从兰圃那边走了过来。
她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,眉头紧紧地皱着。
“黄总,是吧?”
苏微站到林静然身边,语气清冷,“‘墨兰之心’不仅仅是一件商品,它是一个独立的物种,具有极高的科研价值。
它的价值,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。”
黄启明瞥了苏微一眼,不以为意地说:“小姑娘,科研价值能当饭吃吗?
我买回去,是放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房里,请最好的专家养护,是给它最好的归宿。
放在这里,万一养死了,那才是暴殄天物。”
“最好的归宿,是让它在懂它、爱它的地方生长,而不是成为你陈列柜里炫耀的资本!”
苏微毫不退让。
看着苏微坚定的眼神,林静然心中的天平,开始慢慢倾斜。
他想起了爷爷日记里的字字句句,想起了自己这半个多月来的心境变化。
如果把“墨兰之心”卖掉,他或许能得到一笔钱,但他也将彻底斩断与这片土地、与爷爷留下的精神遗产的所有联系。
他会重新变回那个在格子间里迷茫焦虑的林静然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抬起头,首视着黄启明。
“黄总,抱歉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但异常坚定,“这盆兰花,我不卖。
它是我们家的传承,多少钱都不卖。”
黄启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。
他大概没想到,自己志在必得的东西,会被一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如此干脆地拒绝。
“林先生,你可想清楚了。
过了这个村,可就没这个店了。”
他的语气冷了下来。
“我想得很清楚。”
林静t然重复道。
黄启明冷哼一声,带着助理转身就走。
临上车前,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静然一眼:“年轻人,有骨气是好事,但别为了所谓的‘骨气’,跟钱过不去。
你会后悔的。”
黑色的奔驰车扬起一阵尘土,消失在村口。
院子里恢复了平静。
林静然看着黄启明留下的名片,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,筋疲力尽,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。
“谢谢你。”
他对苏微说。
苏微笑了,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:“我只是说了实话。
而且,我相信你本来也会这么选的。”
林静然看着她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
或许,爷爷所说的“知音”,并不仅仅是指懂兰花的人,也是指能在此刻,懂得他内心挣扎和选择的人。
他将那张烫金的名片,轻轻地撕成两半,扔进了垃圾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