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校门,午后的阳光带着夏末的余威,明晃晃地泼洒下来,灼烤着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,蒸腾起一股柏油和尘土混合的燥热气息。
熟悉的街道景象扑面而来——低矮的、贴着劣质瓷砖或刷着白灰的店铺,花花绿绿的招牌在阳光下褪色,上面写着“小卖部”、“录像厅”、“台球室”、“XX网吧”的字样。
电线杆上缠绕着杂乱如蛛网的电线,几只麻雀在上面跳来跳去。
“杨阳!
这边!”
一个热络得有些过分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。
杨阳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。
街角那家“飞宇网吧”门口,油腻的玻璃门被推开一条缝,探出老板那张胖乎乎、堆满笑容的脸。
他穿着一件沾着油渍的旧T恤,手里还夹着半截燃着的劣质香烟,烟雾缭绕中,他朝着杨阳使劲招手,脸上的肉挤在一起,眼睛眯成一条缝:“嘿!
小杨阳!
新开学第一天,没作业吧?
来来来,新到的《传奇》私服,倍儿爽!
给你开个免费机子,玩两把?
包你过瘾!”
那声音像涂了蜜的苍蝇,嗡嗡地往耳朵里钻,带着一种诱人堕落的甜腻。
前世,就是这个声音,如同恶魔的低语,在他被欺凌后最无助、最想逃离现实的时候,轻易地俘获了他。
烟雾缭绕的昏暗空间,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,虚拟世界里短暂的“强大”和“掌控感”,像***一样麻痹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屈辱,也吞噬了他宝贵的时间和未来。
杨阳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,仿佛没听见,也没看见那个热情招手的胖子。
他的目光径首越过网吧那油腻的招牌,投向街道更远处。
前方几十米,在镇政府破旧围墙的转角阴影下,一个熟悉得让他心脏骤然一缩的身影正佝偻着忙碌着。
爷爷。
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汗衫,一条同样陈旧的深蓝色裤子,膝盖处磨得发亮。
他瘦小的身躯弯成一张弓,正用力地推着一辆破旧的、锈迹斑斑的铁皮推车。
推车侧面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:“煎饼”。
车轮大概是轴承坏了,发出“咯吱…咯吱…”艰涩刺耳的***,每滚动一圈都显得异常吃力,仿佛随时会散架。
车上的铁皮桶、煤炉、面盆、装着鸡蛋和薄脆的纸箱,也跟着这节奏不安地晃动着。
汗水顺着爷爷花白的鬓角往下淌,在他布满深刻皱纹、黝黑如树皮的脸上冲出几道泥痕。
他抿着干裂的嘴唇,浑浊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坑洼不平的地面,每一次发力,脖子上那几根暴起的青筋都清晰可见。
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炙烤着他,汗水浸透的汗衫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。
杨阳的脚步,在那一刻,变得异常沉重。
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滚烫的水泥地,而是爷爷坟头冰冷的泥土。
前世爷爷临终前那张枯槁的、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,与眼前这个虽然苍老疲惫、却仍在为生活奋力挣扎的身影,瞬间重叠在一起。
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,眼眶瞬间发热。
他死死咬住后槽牙,下颌绷紧,硬生生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了回去。
他加快了脚步,几乎是跑着冲到了推车旁。
“爷!”
声音有些发紧,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老人闻声,吃力地停下推车的动作,抬起头。
看到是孙子,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其朴实、甚至有些局促的笑容,露出几颗豁了口的黄牙。
“阳阳?
放学了?”
爷爷的声音沙哑,带着浓浓的喘息,“咋样?
新学校…新老师…好不?”
他一边问,一边下意识地用搭在脖子上的、同样汗湿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,试图擦去那些汗水和疲惫的痕迹。
杨阳的目光扫过爷爷汗湿的鬓角,扫过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,最后落在那辆沉重的、发出***的破车上。
他没有回答那个关于学校的问题,只是伸出双手,坚定地抓住了推车的车把,那冰冷的铁锈触感透过手心传来。
“爷,我来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哎,不用不用!”
爷爷连忙摆手,想推开孙子的手,“你刚放学,累,歇着去!
这点活儿爷能干,推得动!”
“我来。”
杨阳重复了一遍,语气更沉,双手抓得更牢。
他微微俯下身,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手臂和腰腿上,深吸一口气,猛地发力!
“嘿——!”
一声低沉的闷喝从胸腔里迸发出来。
生锈的车轴发出更加刺耳的“嘎吱”声,仿佛在痛苦地***。
沉重的推车在少年并不算强壮的身体推动下,终于克服了阻力,极其缓慢地、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起来。
爷爷的手还悬在半空,看着孙子绷紧的后背,那略显单薄却异常执拗的身影,推着这辆沉重的破车,一步一步,异常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前挪动。
老人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烁了一下,是惊讶,是心疼,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。
他最终没有再阻止,只是默默地跟在旁边,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也搭在车帮上,帮着一起用力。
汗水很快浸透了杨阳后背那件廉价的校服。
劣质的布料贴在皮肤上,粘腻难受。
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酸胀发痛,肺部像拉风箱一样剧烈地喘息着。
每一步都异常沉重,脚下坑洼的路面仿佛要将他吸进去。
但他没有停。
牙齿死死咬着下唇,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。
身体很累,很痛,可胸膛里却有一团火在烧。
推着这辆破车,仿佛在推着前世的愧疚,推着今生的责任,也推着他刚刚起步的、摇摇欲坠却必须坚定的新路。
爷爷在旁边沉默地跟着,偶尔伸手扶一下摇晃的炉子或面盆。
祖孙俩谁也没再说话,只有车轮“咯吱…咯吱…”的***,和两人粗重的喘息,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,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,交织成一段沉重而无声的进行曲。
推车的方向,是远离网吧、远离那条堕落深渊的路。
是回家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