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水生静静地蹲在井沿边,手中提着一个缠着尼龙绳的木桶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桶放入井口,然后缓缓地将桶浸入水中。
这口井是林生特别要求用来进行开工仪式的。
陈水生虽然觉得有些奇怪,但还是照做了。
按照林生的说法,香港人对于这种传统仪式非常重视,而且他们坚持要用祭祖的茶具来冲泡工业润滑脂,说是这样可以达到“阴阳调和”的效果。
陈水生心中暗自嘀咕,这种做法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,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。
毕竟,这是林生的要求,而且他也不敢得罪这位大老板。
当木桶沉入井底,陈水生开始慢慢地提起木桶。
随着木桶的上升,桶里的水也被带了上来。
陈水生将木桶放在井沿上,然后轻轻地将铁观音茶渣倒入桶中。
就在茶渣沉入桶底的瞬间,陈水生突然瞥见了自己在井底的倒影。
那倒影竟然是扭曲的,而且似乎还被井底的菌丝缠绕着,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女尸肿胀的脸!
“后生仔,落去执返个茶壶!”
黄西喜的鱼叉尖戳进陈水生肩胛,逼他看向井下。
昨夜沉入井底的祭祖茶壶正卡在缝纫机头与青砖之间,壶嘴断茬处挂着几缕红色线头——阿凤的蓝头巾不知何时少了一角。
陈水生攥着井绳下滑时,指尖触到井壁新凿的铆钉孔。
黄西喜上午刚用祖坟石碑垫着打孔,石碑上“林氏宗祠”的“祠”字被钻头劈成两半。
井水浸透他的解放鞋,脚底突然踩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——是只泡发的死猫,眼窝里插着一枚缝纫机针。
“叮——”井口传来铁器的碰撞声。
陈水生抬头看见阿凤在调试缝纫机,她拆下送布牙当簪子别住散乱的辫子,露出后颈一块铜钱大的胎记。
林耀祖抱着香炉从厢房闪出,香灰里埋着半块没烧尽的牌位,烟灰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在晨光中颤动。
“捞个茶壶都咁慢!”
黄西喜突然收紧井绳,陈水生的掌心被麻绳磨出血。
井底死猫的尾巴扫过茶壶,壶盖“当啷”翻开,滚出三粒发黑的糯米——正是林耀祖昨夜偷藏的祭品。
茶壶递到林生手中时,香港商人正在试饮“改良版”铁观音。
他把润滑油倒进紫砂壶,混着井水煮沸的茶汤泛着金属光泽。
女工们排队领茶时,阿凤的蓝头巾突然被机器卷住——送布牙扯着头巾撞向神龛,将最后一块完好的牌位扫进污水沟。
“饮胜!”
黄西喜举着搪瓷缸撞向陈水生的茶碗。
劣质高梁酒混着铁观音灌入喉咙,陈水生呛出一口血痰,正落在林耀祖擦牌位的袖口上。
村支书的手抖得有点厉害,血痰在牌位“光绪三十七年”的刻痕上晕开,像一道新鲜的刀伤。
第一台缝纫机启动时,陈水生听见祖宗牌位在厢房柜子里集体震颤。
林生要求他在香案下安装稳压器,电线却总被菌丝缠绕短路。
当他掀开地砖埋线时,发现昨夜埋断手的位置鼓起一个肉瘤般的菌菇,伞盖上布满血管状纹路。
“后生仔,整好部机赏你港币!”
林生抛出一枚硬币。
陈水生弯腰去捡时,硬币滚进菌菇丛,菌丝瞬间缠住他的手腕——那些丝线和女尸手腕的尼龙布一样,越挣扎勒得越深。
阿凤的尖叫救了陈水生。
她的缝纫机突然倒转,针头扎穿左手食指。
血珠溅在稳压器上,短路爆出的火星点燃神龛黄绸。
黄西喜抄起灭火器时,林耀祖突然扑向火堆——他怀里揣着的那块牌位正在燃烧,金漆在火焰中显露出隐藏字迹:“女工林周氏 庚申年卒于机台”。
混乱中陈水生摸到阿凤的断指,指尖还戴着铜顶针。
他扯下工作服口袋为她包扎时,发现内衬缝着一块尼龙布片——和女尸身上的一模一样,边缘裂口处粘着同样的稻壳。
“祠堂要食人嘅。”
阿凤突然在他耳边呢喃,呼气带着铁观音混机油的怪味。
她沾血的手指在青砖上画出个符号:,正是稳压器上香港进口的警示标志。
黄西喜的鱼叉在这时劈开浓烟。
“够钟开工啦!”
伴随着这声呼喊,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,猛地飞起一脚,狠狠地踹向那只灭火器。
只听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灭火器被踢翻在地,里面的干粉如烟雾一般喷涌而出,瞬间弥漫了整个车间。
在这片白色的浓雾中,那台原本安静的缝纫机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声,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一般。
它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,针头上下翻飞,线轴急速转动,发出“咔咔”的声响。
陈水生站在一旁,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。
他的目光落在了阿凤的断指上,那截断指正随着传送带的滚动而跳动着,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玩具。
最终,断指被卷进了那台日本重机牌的齿轮箱里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而在齿轮箱里,早己卡着半块光绪年间的牌位。
牌位上的金漆在机油的浸泡下,正慢慢地剥落,仿佛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和历史的厚重。